贝侬(三)
半夜,睡在外间的人被我的哭喊声惊醒,急忙进来推醒我,问我做了什么梦,说看见我在梦里挣扎嘴里直叫“快跑”。我长吁一口气,说幸好只是一个梦。直到天亮,两人都不再入睡,不过我也一直没有说出来,那梦里可怕的血与火。
阴影,来源于对跨越千年时空仍不肯断却的血脉所保持的一份关注。
记得正上小学的一年,我近距离旁观过那一场战争。那时候,一辆辆军车呼啸着穿越这座小城的中心向南边奔去,一车车的伤员也源源不断地自南边运抵这个小城,城里的人们吃着压缩饼干,在学习着防空防毒的战时生存技能,即便是每周三下午的学生电影专场,我们也要随时中止电影,迅速转移入地下防空洞完成一次防空演习。那时候,小小的心里,只以为战争还只是一次演习,因为没看见有炸弹在这个小城四处爆炸。
直到很多年以后,读了一些对当年的回忆,我才知道:那一场战争中,两边的贝侬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境地。例如边境一个地方官员回忆说,他参加过1979年的战争,战争来得很突然,没开战前两边来往频繁,亲戚串门是常有的事情,他家7兄弟姐妹,有3个娶了越南老婆并有了孩子,两地边民大部分本就同族同种,历史上血缘紧密相连本就是事实,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初以来两党两国又是“同志加兄弟”,互相通婚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战争,一夜之间就让很多家庭妻离子散甚至反目成仇,因为他们彼此所属的国家成了敌对的双方,枕边人、亲兄弟亲姐妹成了敌人,猜疑、仇恨,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直至十年后的1989年,两国关系正常化以后,这种情况才得以改观:很多人,才得以光明正大地说,国境线那边,有他们一家人。
一家人!贝侬!多么亲切的称呼。可是,时至今日,仍然有人还拒绝这一称呼——壮族人里,有一派自认为不是真正的壮族人,他们分散于各地,相互之间也没有密切的联系,他们涵盖了壮族人的各个大姓,有着一个共同点:他们认为他们的祖先来自山东,甚至精确到全部来自山东的青州白马县,他们的祖先是随着宋朝狄青的部队来到这里镇压侬智高农民起义的,因为立功,他们的祖先纷纷被册封奖赏为很高级的官职并晋封爵位,并留在了当地,从此绵延生根渐渐衍化为壮族。
我们在收集了部分持这些说法的人的家谱以后,发现依着他们的说法,仅在狄青所处的时代,北宋仁宗一朝就在我们这块地方封了近五十位XX国公和近百位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而在史书无一记载,然后就把这群国公爷和兵部尚书侍郎们留在了西南边陲。而最妙的是,这群战功显著的将军,全部来自山东青州白马县。
这实质是一个令人心酸、痛恨而可笑的千年怪象——千年来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和残酷压迫,让多少壮族人被迫修改自己的族谱家谱,千方百计回避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这种遗毒甚至祸害了千年后的后人,让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说不清自己的祖宗血脉。
可是,凡事必有两个方面,另一面的例子也很生动:在桂林,有两个村子,现在从户口文档里看全村都是汉族人。但是当你走进郎梓村和渡头村以后你就会明白这是一个传统的壮族聚居地。老人们依然讲着古老而美丽的语言——壮话,年轻人也依然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壮族人,只是在他们的脑子里,儿时使用的壮语单词已经消失得太快。而从渡头村里移民出去形成的另两个村子,一个现在基本上壮语依然顽强的延续着,也保持了壮族的身份;另一个虽然没有了壮族语言也没有了壮族的身份,但是三个村子间他们仍然相互走访,互相称兄道弟!
只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永远是贝侬!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