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侬(四)
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
这句话很复杂,甚至说不是很确切。在法律的规定中,我们这个民族按道理是有一种被官方定为“壮文”的文字。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文字,这中间包括了我们许许多多的贝侬,它的使用也是很奇怪的事——全国十几亿人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在接触它,每一张纸质的人民币上,都有它的存在。而看得懂的人,仅就我们这个民族而言,百分号前面是否可以单独写一个“1”都是无法确定的事情。
这种尴尬来自于它的产生:为了体现某种精神,几位从前苏联派来的,加上一两位北京派来语言文字学家,在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古老花园里,很快就造出了这种字母,到二十余年前,这种经过数次修改拉丁字母组成的文字正式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官方规定文字,对外号称“是在自主自愿原则的基础上产生的”。
我的父亲是这种文字的第一代学习者和推广者,他和他们班上的同学曾经为了这种文字的产生而欢呼而奔走相告而奋发学习,年轻的心燃烧的庆祝的火焰。可是,当他们走出校门以后,民间对这种官方创造的文字所表现的冷漠和回避,让他们从欢乐的巅峰跌入谷底——半个多世纪以来,这种冷漠与回避,是我们这个民族对这种文字最主流的态度。失望之余,父亲投身中央民族学院,刻苦攻读东方语言文学,在那里,他成了一个精通东南亚四国语言文字的专家。三十年后,他在我拿到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录取通知后的一个深夜,对我回忆起当年的学习历程,告诉我:每掌握一门语言文字,心头就受到一次巨大的痛击——我们这个民族,不仅有自己的语言,也曾经有自己的文字啊!
两年后,我在一本本古老的歌书、经卜记录面前,深切地感到父亲错了——不是曾经,而是现在,这种文字仍然存活在广大的壮族民间地区,只不过,认识它的人,大都是民间的术士道公,和年逾古稀的歌者。而正是这种文字,千百年前出自我们民族有学之士的手里,族人用它来记载我们祖上的生活,祖上的歌谣和信仰,也记载祖上的血和泪——我们今天称之为“方块壮字”。
也许是由于由于壮族历史上始终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权的原因,历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个强有力的政治集团要求“方块壮字”作为它的意识形态的书面载体,所以,它只能游离于政治力量之外而始终成为民间用字,异化,分流,各成一体,最终湮没在历史的潮流中——这是书面的解释,背后则是千百年来的民族压迫与阶级压迫的本质:山歌歌唱理想与自由,经卜星相之说寄托人们对世界的渴望,就把歌书经书毁掉,尤其是用统治者看不懂的方块壮字写的书籍,被尽可能地被扣上一项项罪名,焚烧、禁止。而一本本被毁禁的书籍背后,更不知道有多少为了维护自己的文字抛头颅洒热血的壮族民众中有文化的人。在当时统治者的眼中,这些传播知识火种的“野蛮人”的书籍和人,是多么的罪大恶极,多么的危胁他们的封建奴役统治。方块壮字走向消亡的过程,无异于一部沉重的民族压迫史。
也许千百年来,能烧的都烧了,能杀的也都杀了,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够将那对知识、对文明的渴望从我们的灵魂深处驱除!
可目前的状况是,我们集老、少、边、山、穷于一身,文化教育仍极端落后;昔日的文字缺乏体系,又被历史葬送了曾经勃勃的生机而难以恢复;今日的拼音壮文又与壮族传统的语文心理不相吻合,更没有做到文字形式与语言内在的完美统一,想发展更是难上加难。
我的贝侬,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做什么?何去何从?我们面前的路,是多么难以抉择,关注这个问题的贝侬,何时才会更多一些?要知道,在第二代身份证上,甚至没有了第一代证上的拼音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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