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长江平时矫健的步伐变得滞重,像是拖了两个铅块。梅子平也是,她的步子迈得慢慢的,沉沉的,一步比一步更慢,一步比一步更沉,前面的路象是通向刑场的路,有点惧怕,有些颤栗,有些无奈和无能为力。
就是这样慢慢地走,再走十分钟也就到了目的地了啊。心头涌现的是苍凉,心头涌现的是悲壮,心头涌现的是失落,心头涌现的是留恋?到底心头涌现的是什么感觉,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十分钟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梅子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大热天里竟然打了个冷颤!
算算,梅子平和戴长江已经结婚四十五个年头了,近半个世纪!半个世纪是什么概念呢,半个世纪是人的生命的三分之二,至少也是二分之一,最幸运的生命也不过两个半个世纪啊,他们已经走了半个世纪,已经是走到了路的尽头,已经走得山穷水尽。他们多次期待过柳暗花明,但这柳暗花明只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是一个个梦,梦醒的时候,他们的面前依旧是一条沼泽路。他们用四条老迈的腿在跋涉,在跋涉,跋涉得气喘吁吁,跋涉的少气无力。他们坚持不住了,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们都开始向往一种解脱,于是两个人决定离婚了,于是决定悄悄办理离婚不告诉任何人。他们做这个决定,是为自己想,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人们的调和,手续办理的干净利索。他们又不是仅仅为自己想,他们还是为子孙想,尽量减少他们痛苦的时限,把子孙心灵痛苦的时限缩短为最短。
梅子平偷偷地瞥了一眼身边这个男人,多么熟悉的一个男人啊,他的呼吸,他的咳嗽,他的气味,他走路的脚步声,甚至是他睡觉时候的鼾声,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个男人却又是多么地陌生啊,他的呼吸咳嗽气味走路的脚步声睡觉的鼾声,原来只是她的一个梦呓,一个长长的梦。他已经和自己走了近一生的路了,在人生的将尽处,现在,马上就要和他分开了,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说呢?还有亲友们、子孙们?梅子平不由得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周围,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众多奇异的目光在向她射来。这种顾虑伴随了她大半生,即使在已经下了决心的今天,她还是顾虑重重。可一想到那个家,想到和身边的这个男人再重新回到那个自孙子上学后再没有笑声没有温暖,各在各的屋的家,她的步子又坚定了。
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戴长江也陷入了迷茫中。身边的这个女人一直想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改造自己,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在管理那个家,在管理他戴长江。而他内心里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她并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疲倦极了,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的精神一直在受着她无形的约束,他渴望精神上的自由。他很孤独,一直都很孤独,只有在雕刻时,他的情感才能和那些他挚爱的根,融到一起,只有那时候,他才能感觉到温暖。前面就是民政局了。戴长江不由地回望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梅子平,她明显地瘦了,应该说,她为这个家是尽心尽力了,她是个能干的女人,这个家之所以有今天,子孙们之所以有今天,与她的勤勉维持分不开。她对他在生活上的照顾,也是非常周到的。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呢?一辈子都没走进啊。唉,戴长江轻叹了一声。一种东西平时惹自己麻烦、惹自己厌烦、惹自己生气的时候,常常想一下子把它扔进太平洋永不再见。感情也是一种东西。对于他和梅子平近似死亡的婚姻,他也多次想把它扔进太平洋,并誓言耿耿地想和它永不再见,但是即将真的要扔下的时候,倒产生了留恋,产生了眷恋,产生了对梅子平平时许多的好处的依恋。他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样,意念有的时候斩钉截铁,有的时候却徘徊不前。他此刻觉得梅子平可怜极了,人都老了,特别是一个女人都这样老了,老了的时候需要有一个说话的人,可是她却要失去一个说话的人了,她孤独的时候怎么办?她在打雷下雨害怕的时候怎么办?她买米买面需要肩扛手提的时候怎么办?她万一夜里发烧了必须去医院看病了怎么办?好多怎么办涌入在了戴长江的心里,这些怎么办像是一把把锉刀,把他已经似乎成为铁一样的意志,又锉得火星乱冒了。他赶紧阻止自己的思想,不要再想,再想下去会彻底动摇他的铁一样的意志。感情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感情真不是东西!他在暗暗地鼓励着自己,男人要像个男人样儿,不能心软,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我们是铁,我们是钢。人的脑子是一片浓浓的云,有的时候孕育着雷霆云雨,有的时候被风一吹,就丽日蓝天。
一瞬间,戴长江轻松了一些。
他们来到民政局的门口,那门口似乎不是民政局的门口,而是监狱的门口,是审判厅的门口,是地狱的门口,到底像什么门口他们真的不清楚,反正不像是民政局的门口。尽管这个门口很宽,却难以迈进他们的双脚。梅子平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大门口,突然就想起了耶酥的一句话:“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得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梅子平由不住地又想起了家里的门,那门是窄的,可是那个门将不属于自己了,她心里酸楚了一下。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刚上班。登记处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等候了。梅子平在心里数了一下,有五六对年轻人,还有三四对中年人,她和戴长江进来倒显得扎眼了。她悄悄地拉了一下戴长江的手,眼光示意门边上的椅子。这次戴长江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她,默默走过去坐了下来。闹哄哄的人群也没有多留意这对老人。
“还有办手续的吗?”工作人员的问询声打断了两位老人纷杂的思绪。
闹哄哄的大厅此时已是静悄悄的了。除了两位工作人员外,就剩他们俩了。
工作人员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已经站起身的两位老人:“您二位是?”
梅子平的脸红了起来。戴长江向前走了二步:“我们是来办离婚手续的。”
“啊?!”工作人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大大的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两个外星人。工作人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来这里离婚的夫妇,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岁数来这里离婚的,不能不让他们少见多怪了。
来的时候还是骄阳正盛,现在天空中竟然飘起了细雨。天也通人性啊。梅子平的双眼酸酸的,几滴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双曾被戴长江称为凤眼的眼睛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湿润了啊!戴长江依然走在前面,只是后背不再如往日那样挺拔,似乎一下子弯了下来。梅子平的双眼模糊了。
戴长江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进去,而是回过头看了眼梅子平。梅子平明白,这辆车他是为她叫的。昨天晚上他们两人已悄悄地把她的大部分东西搬到她的新家了,她现在就要去她的新家过她新的生活了。
梅子平紧走了两步,走到戴长江身边时,她停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向戴长江脸上望去。他的脸色青白,双眉紧皱,在察觉到她在看他的刹那,他不自然地让自己努力地笑了一笑,轻轻地说了声:“多保重,有事给我电话。”
一股热泪直涌而来,梅子平连忙低下头,钻进出租车内,她已无法控制自己,珠大的泪水哗哗落下。
“快走。”她向司机挥了挥手,拿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
走了,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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