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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夫妻去了。朱玲两口子很是热情，早早地迎了出来，可戴长江没给人家好脸色，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梅子平看在眼里，心里那个羞愧啊，可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像是没看见似的。在这样的场合只能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对戴长江的待人接物已经早有领教了，不管是谁，只要他看着不顺眼，他就把脸拉下来，即便人家是去他们家做客，他也是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为此，她已说过多次，进门就是客，待客之道也是一个人的修养，可他听不进去，他说他不会装腔作势。梅子平苦闷之余，只能尽量少请客人回家。
酒席中，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们的贴己话，男人们这边相对沉闷些，戴长江几乎没说什么话，酒风倒是很正，开席不到半小时，他的脸已经被酒精烧成了火烧云。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面前坐的这几个男人他看不惯，两杯酒就醉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和他们谈不来，没有什么话可谈的，也只能是默默的，默默的，没有话说。
“长江是正连了吧？”主人小谢有意识地找些话题和长江搭讪，尽力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些。
“嗯。”
“还是部队好啊。地方在政治前途上想有所谋太难了。就拿我们科来说吧，还是地委办公室最重要的科，领导的秘书都在我们科，十多个人，也就一正两副科长。我们科长都五十岁的人了，在这个位置上十来年了，可到现在也没等到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啊。难啊，位置出不来啊，按现在的医疗条件水平，谁活不到六七十啊，死了一个才能出来一个位置，全靠自然淘汰。还是部队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一批批地转业，位置就出来了。”
“噢。”戴长江支应了一句，他对这种话题一点不感兴趣。他面前的这个人脑子里装的不是脑筋，全是黑压压的官虫子。
“长江，你好好在部队干几年。现在转业回来安排还是比较好的，我们科另外一个副科长就是部队的一个营长转业回来的，也非常年轻啊，就比我大三四岁，这要是一直在地方干，可就非常之困难了。”小谢喝得也不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有点得意之色。无论是在地委还是在行署，他这个年龄的副科长都是凤毛麟角，何况还是这样重要的一个科室。
话题还是官，官官官的，官瘾十足。不就是一个副科长吗，也装起大尾巴牲口来了，看他那样子！戴长江越发反感了。
这个时候，其他几位男士也都附和着不说，几位女士也插进来说话了。
“朱玲，你家小谢可真是前途无量啊，二十七岁就当副科长了。”
“谢科长，你以后可要多关照我们啊。”
戴长江一言不发，梅子平悄悄踢了他一脚，暗示他也能说上两句，人家其他几对都说得不亦乐乎，总不能他们两口子就这样冷在一边不合群吧，何况小谢还是在主动在和长江套话啊。
“谢科长，我敬你一杯。”戴长江腾地站起来。
“坐坐，坐下喝。”小谢很有风度地示意着。
戴长江猛地将一杯酒到进口中，随后坐下一言不发。
“戴连长好酒量，可我不能再喝这么多了，我喝一半行吗？”小谢也只好站了起来，他已经不叫长江，叫戴连长了。
“你长年在领导身边工作，这点酒算什么呀。”戴长江直愣愣地说着，一点让的意思也没有。
作为主人的小谢有点尴尬了。
“谢科长，你意思一下就行了。”梅子平站出来解围了：“长江也不能喝酒，他今天是高兴。”
高兴个屁！戴长江心里吼了一声。
“那我就听嫂子的了。”小谢笑吟吟地呡了一口。
“长江那个部队有我们几个老乡呢，师里、团里的都有，他们的师参谋长就是我们地区渝县的，上次回来，我陪书记请他吃饭的。”
“噢，那可太好了，请你什么时候给关照一下啊。”小谢确实是个热心人，长江这么对人家，人家也没计较啊。梅子平心存感激。
“没问题。参谋长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对家乡特别有感情，老头子虽然快六十岁了，可是很有威信，他提拔了一大批人，现在都在关键岗位。”
“唉呀，梅老师，下次该你请客了。你们家戴连长，很快就要成为戴营长了。哈哈。”几个女人像喜鹊般地闹人。戴长江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都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也这么世俗，这么浅薄，这简直是人性的悲哀。
“长江，你认识吴参谋长吗？”小谢很热心。
“不认识。”戴长江尽管认识这个人，但他就是说不认识。
“他对老乡是很关照的，他要是见到你这个小老乡一定很高兴。”
“首长们忙，怎么会有时间见我们。”小老乡，哼，小小年纪那么大的口气，小官僚。戴长江心情很压抑。
“我找个时间给参谋长打个电话，你去看看他，这你可得主动点了，在部队也要会做人会处事的。”小谢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下去：“其实，部队比地方还讲究这些，哪个人没有一个小圈子？不是战友就是老乡的，长江，你可不能太老实了。”
“是的，谢科长说得对，人抬人高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在哪儿都一样。我们长江就是木头性格，书读得不多，还清高得要命。”梅子平看着戴长江脸无表情的样，心里的气更盛，不由得数落了他两句，别人在帮他，他都不知道呢。
“清高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特权？我们当兵的就不能有自己的人格？”戴长江实在憋不出了，恼怒了，他啪地扔掉了自己的杯子。
“你……”梅子平又羞又怒，说不出话来。
在座的人都被戴长江的举动惊呆了。梅子平停了片刻后，站起身来捂住嘴向酒店外跑去。
戴长江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不知所措了。
“你还不快追？子平可是大肚子啊，出了事可怎么得了。”几个女人一起把戴长江往外推，“快点，子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不会饶你。”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戴长江也害怕了，子平跑得太快了，天，要是闪了腰可怎么办啊。他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了她，他抓住她的手，要搀扶她，可被她用力挣脱了，他试图再次抓住她的手不放开，她情急之下狠咬了他一口。
“你从哪儿来请你再回到哪儿去，别跟着我。”梅子平盯着戴长江，字从冒着热气的嘴中一个个子弹似地吐出，瞬间结成了冰，又一个一个地向戴长江砸去。
戴长江被咬的手没有感觉到痛，这几个冰冻结成的字把他的心打痛了。为了能在今天除尘日赶回来，他在火车上站了整整一夜啊。他本想好好伺候妻子，这半年来，他一直不都是在为今天做准备的吗？可是那个狗屁东西，那个自以为是的什么副科长把他们好好的今天搅和了。子平她不理解自己啊，她竟然还要撵他！
梅子平继续小跑着。戴长江跟在后面。
到家了。
梅子平把戴长江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行李包扔到门外。“嘭”地一声，门被反锁上了。
任凭戴长江怎样好说歹说，门始终是闭着的。
雪越下越大，戴长江几乎被雪裹成了一个团，若不是他为了驱寒在不停地跺脚抖动身躯，远远望去，真的也就是一个雪人了。
气温在急剧下降，戴长江心里的寒意也在增强，最毒不过妇人心，她真的就能这样狠心！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远从千里之外归来的丈夫扔在雪地里，扔在这寒冷的雪夜里！戴长江由气而怒而怨恨了。他要和这个女人离婚，他不能和这样心狠的女人一起生活！
灯灭了。回家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戴长江怔在了雪地里，他知道这个风雪夜里，他是再也不可能归到这个家了。他的心结冰了，寒冷从血液里往外渗透，他的手和牙齿都失去了知觉而且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的脚已经脱离了他的身躯。但是他的思维清晰，他知道自己若是继续守着这个家门，他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他现在不能失去生命，他的儿子在等着他！想到儿子，他的冰冷的心又有了一丝温热，他疯狂地甩开麻木的双腿在雪地里挣着往前跑，他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让自己的身体从冰冷中回暖！
梅子平一夜也没合眼。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个好意歹意不分，最起码的礼貌不懂的粗鲁男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气，更不能理解他在众人面前的粗野！他不仅不给自己面子，所有在场人的面子，他都当作垃圾随便扔掉。这样不尊重别人的人，还能受到别人的尊重吗？他是在故意搅局啊！她的心也到了冰点，这一生就和这样的人过下去吗？离婚！
第二天早晨戴长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梅子平已端坐在客厅等他。桌子上放着她已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一支笔。
戴长江看了眼离婚协议书，原本已压抑下去的怒火蹭地上来了。
“我哪儿对不住你了？你把我扔在雪夜里几乎要了我的命你知道吗？你还要和我离婚？！”
梅子平挪了挪身体扶住自己的腰，一夜没合眼，再加上气闷，她的身体明显地吃不消了，头晕腰酸得厉害，可她还是在撑着。
“我不是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吗？谁让你站在雪地里了？我是俗人一个，不配和你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她依然平静，“协议签了，你就回去吧。”
“你这个女人！”戴长江怒不可遏，大喊一声的同时，拳头也重重地落在了桌子上。梅子平身子一歪倒地了。
梅子平醒来的时候，戴长江正含着眼泪守在她身边。四周是白白的墙。夕阳的余辉落在百叶窗上。医生正在给她输液。
“你可醒了，你丈夫急坏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身体太虚弱了，疲劳过度，激动过度了。你有孕在身，可不能激动啊，你还有点贫血，要注意营养。我们刚才已经批评你丈夫了，他向我们保证了，一定要好好地把你的身体养好。”
梅子平是个面子大于一切的人，在医院在医生们面前，她只得做个温顺的妻子。戴长江知道她心里的怨恨，他也恨自己的粗暴，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想，如果她们母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不会独自在世了。他在心里发誓，只要她们母子平安，无论受多大的委屈，他都愿意，他一定要让儿子健康地成长。
在医院的这几天，戴长江把所有的温情都释放出来，虽然梅子萍接受得很勉强，可他依然悉心照顾，体贴入微。为了梅子萍喜欢的莲藕羹，他冒着大雪跑遍了全城的超市，为了让梅子萍喝上自己熬的热汤，他天天要等妻子睡着了再跑回家中，炖好后，再用棉絮裹着回来。同病房的病友都在夸戴长江。梅子萍的态度也渐渐软了下来。但是她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个结。
出院回到家中，戴长江主动提出等孩子出生后再分手。梅子萍同意。
奇妙的是，儿子建国的出世竟然打消了两人分手的念头。这个孩子就像一根纽带束紧了他们的婚姻关系。这一个月，没有外界的打扰，纯粹的三人世界，戴长江使出在部队里学来的全部功夫，精心地照顾梅子萍母子俩。
儿子是上帝送给他们的天使，只要戴长江从摇篮里抱起他，小家伙就兴奋地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假如戴长江张大嘴，他也会张开小嘴。看着这小人儿，戴长江常常激动地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去亲吮那肉嘟嘟的小红唇，胡子扎得小东西哇哇哭起来。一直在旁幸福地微笑着的梅子萍一边伸出拳头装作要敲打戴长江的样子，一边笑着叫道：“不许亲儿子，你的胡子扎痛他了，我来替儿子报仇。”戴长江哈哈大笑，这种快乐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随后几年的生活是平静而幸福的。两口子的生活中心都是儿子，儿子是他们谈不完的话题。戴长江在部队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写信问儿子的情况，回到家也是一门心思在儿子身上。梅子萍很辛苦，一人带着个孩子本来就很累，工作她也一点不肯懈怠，既当教研组长又当班主任。生活变得单纯而充实。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不愉快，那也是为他们的生活添了一点异趣。比如，儿子身上只要有一点脏，梅子萍见到就要给他换衣洗澡，而戴长江呢，不仅视而不见，还带着儿子爬地打滚，有时高兴了，还故意给小人的脸上擦点泥涂点灰。戴长江认为自己从小就是从泥土里滚出来的，正是泥土锻炼了他的体魄，坚强了他的意志。梅子萍当然是容不得他这种不讲卫生的“谬论”的。眼看“战火”要起，戴长江总是识时务地缴械，梅子萍也就不深究了。两人心里都清楚，儿子健康成长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可这种幸福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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